2014,我在荒野裡找回自己 (Death Valley, Manzanar & Mt Whitney Portal)

清晨五點從家裡啟程,翻過Cajon Pass,往北直直前進,還未破曉就已經離開洛杉磯都會區,身處於Mojave Desert裡。一個明明可以睡到自然醒的週六早上,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前往一個比Mojave Desert更加desert的地方,Death Valley National Park(死谷國家公園)。





寫到這裡已經接近2014年的尾聲。在旅行中尋找自己,這是幾乎所有旅遊部落客都會用的老哏;我個人非常厭惡老調重彈,但仍選擇了它作為這個系列文的主題,因為這是我真實的感受。什麼叫做找回自己?到了這年的10月 、11月,我心裡開始有了答案。這部分就留到文末再來詳述。

在黑暗中往Las Vegas的方向疾駛,七點多到達位在LA與Vegas中間點的小鎮Baker,此時太陽已經從東方升起,這裡也還是一如往常的萬里無雲。我在這裡把油加滿,並且買了footlong的潛艇堡,為的是迎戰接下來200公里沒有任何服務設施的曠野之路。


然後,就是兩個小時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路上相會的車子也只有個位數。不只沒有人煙,連地面上的植物都少得可憐——美國西南方的沙漠大多有著灌木或約書亞樹,而這裡卻荒涼到連灌木都更加稀疏而短小。這番景象在在提醒著我,即將前往的,正是全美國本土最為乾旱的地方。


獨自一個人在沙漠裡開了100多公里的車,終於來到全程唯一的三叉路口,直走會進入內華達州,而左轉,則會引領著我們緩緩地盤山而下,進入隱藏在曠野深處、低於海平面的Death Valley。


即便已是十月下旬,在這無風又無雲的山谷裡,太陽十分毒辣。幸好路邊看去到處都是形式奇特或色彩奪目的地貌,讓我絲毫不懷疑自己為何要來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受苦。


Death Valley最值得一看的景觀,就是在其他地方不太容易看到的乾燥地形。在美國西南部遊走的過程中,我和我的旅伴們常常感嘆:為什麼這裡的山看起來這麼立體?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這裡的環境乾燥,很少降雨,大部份的地形都是藉由溫差和風力塑造而成。每年屈指可數的降雨,往往也只是短暫的暴雨,瞬間切出深邃的蝕溝之後就不再繼續逗留,徒留這些傷疤在大地上,靜靜地等待著彷彿永遠不會到來的療癒。


美國西南部地層多以沈積岩為主,百萬年前曾是海床,在海底下一層又一層的慢慢堆積起來;又因各時期氣候與環境的不同,相異的礦物組成造成相異的色彩。這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如千層麵般豐富而紮實的層理;不只在這裡,其實大峽谷、Bryce Canyon、Zion的地景,也是同樣的地層經由不同的地表風化作用而形成。


這裡還有一個景觀並不令人驚艷,但幾乎所有遊客都會到此朝聖的地方:Badwater Basin。這裡的重要性在於:它是美國本土的最低點,海拔為-86公尺。

-86比不過以色列死海的-427,但其實任何低於海平面的自然地景都是難得一見的。

大自然形塑地表的原則是,以海平面為基準,無所不用其極的移除高於海平面的物質,也無所不用其極的填滿低於海平面的空間。Badwater Basin的出現,得要歸功於地質作用造成低於海平面但海水無法進入的山谷,加上極端的乾旱讓降雨無法在此形成湖泊,以及緩慢地風化作用使得大自然用盡了全力還是填不平這個低於海平面的山谷。


地名叫作Badwater,所見的也就只是小小一灘死水,周遭則鋪著厚厚的鹽結晶,經過遊客的反覆踩踏變得像岩石一樣堅硬,一片灰灰髒髒的不怎麼好看。


含有特定礦物的岩層,在陽光下儼然呈現出特殊的色澤,這裡被稱作Painted Hills;或許是陽光角度不對,或者我的眼睛不好,看起來色彩並不奪目。


Death Valley固然是人跡罕至的地方,但也並非完全沒有人煙。國家公園的中心是Furnace Creek,有著一座空調恆溫的遊客中心,還有一間附設游泳池的旅館(不太清楚他們是從哪裡把水變出來的),旁邊則有一個原住民部落;往北一個小時,還有假戲真做而造成的有趣景點Scotty's Castle。



城堡過去的主人Scotty是個大騙子,二十世紀初在美國各地招搖僮騙,宣傳自己正在Death Valley的深處開採金礦,藉此獲得大筆投資。仗著這裡地點偏遠沒人能來查證,就這樣演戲演了好多年;後來其中一個上當的富豪Albert Mussey Johnson被這裡獨特景色以及Scotty唬爛的天份所吸引,便在這裡建立了他們的別墅。早期來Death Valley的遊人,白天觀賞自然景色,晚上則可以到此住宿一晚,聽Scotty沒有極限的鬼扯。





天黑前我又走了好幾個景點,所有地方的共同點就是:空曠,四下無人。火山口如此,廢棄的水井邊如此,景點與景點間平均超過一小時的車程亦是如此。




晚上自己在Stovepipe Wells Campground露營。原本以為應該會相當安靜好睡的夜晚,意外的被在夜色中襲來的三輛廂型車給破壞。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那三輛車先後在我旁邊的三個營地停妥、熄燈,接著每輛車上載著的十多個年輕學生下車,開始在我的帳篷隔壁生火準備晚餐並且大聲喧鬧。我觀察了幾分鐘仍沒有頭緒,直到他們中間唯一一位看起來較年長的女士過來寒暄。

「 我們來自楊百翰大學(Brigham Young University)地質系,來這裡田野調查。」

那一刻,大學時期地理系的實習記憶瞬間都回來了。想起那時在太魯閣、在溪頭 、在花蓮、在草嶺、在綠島、在墾丁上山下海的日子,每個晚上我們都會在住宿地點附近好好吃頓飯,然後各自成群有的去夜遊,有的在房間裡喝酒,有的倒頭就睡⋯⋯。這樣的實察一個學期至少一次,這般經驗在大學是很獨特的;我從還沒有想到,來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到這渺無人煙的荒野裡,竟然還能遇見一群和自己這麼相似的人——或者說,遇見過去大學時代的自己。

對了,他們也和我過去所認識的地質系很像,男性數量遠多於女性。

我很順理成章的就和他們聊了起來。

「我們今天白天去了賽車道(Race Track),很幸運的只爆了一顆胎。」

賽車道(Race Track)是國家公園裡最有名也最難到達的景點之一,是一個有許多石頭移動並且留下痕跡的山谷,得要開高底盤的車,在沙漠中開幾個小時才能抵達,這是為什麼我在規劃這趟行程之初就放棄了前往的念頭。一群大學生擠在三輛不大的廂型車中顛簸好幾個小時,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晚他們大多數人還是精力旺盛,逼得我只能載著耳塞入眠。



早晨醒來,破曉就收拾完畢,為的是趁著在太陽東升之際前往Mesquite Flat Sand Dunes,利用低角度的柔和光線拍出沙丘優美的線條。


一到達就碰到一個神秘的韓國靈修團體,面對著太陽配合音樂進行像是膜拜的動作,他們搭乘的三輛車上分別寫著Pillar of Fire、Pillay of Cloud 、Moses,顯然出自於聖經《出埃及記》,但他們有點獨特的行徑讓我不太確定究竟是哪個宗教的儀式。


清晨七點,被強風整夜吹拂過的沙還未染上遊客的足跡,陽光輕輕的灑落在東向的坡面上,西向的坡面仍藏身在陰影中,這樣多種條件的組合正是最動人、也最適合拍照的時機。


時間有限,但腳一踏進沙裡,便覺得遠方的高峰太吸引人了,於是告訴自己:就以那邊為布標吧!應該五分鐘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然後就可以折回來了。


但隨著越來越深入沙丘,很快我就發現,真正更高 、視野更廣的高點其實還在更遠處。於是我重新設立目標。


就這樣改變了目標好幾次,最後應該在這片方向難以捉摸的沙丘裡走了一個多小時。看著陽光的角度慢慢改變,各種不同坡度的沙丘表面也隨著反映出不同的光澤。這些光澤也讓沙丘表面的風痕都活了起來。




離開Death Valley進入隔壁的Sierra Nevada,得開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路上也是杳無人煙;一個山谷過去又是另一個偌大的山谷,讓人很難衡量自己究竟前進了多少。一直到海拔超過4,000公尺、蒙上了一層白雪的Sierra Nevada山脈在眼前一字排開,才真正確定自己已經脫離了Death Valley。


在山腳下的Lone Pine找到了一間教會聚會。這個人口不過1,000多的一個小鎮,來聚會的看起來主要是在此打零工維生的當地居民,總共約有20個人。這個教會是Reformed Church of America(RCA)的church plant,不知是否是為了要刺激教會人數成長,推出了帶朋友來教會就送iPad的活動。

參加完主日崇拜,簡單用餐後來到北邊不遠處的Manzanar National Historic Site。原本只是想到多看一個屬於美國國家公園系統的景點,對於這個並不熱門的景點也沒太多期待;沒想到,這裏所擁有的故事,帶給我的震撼並不亞於Death Valley。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簡單來說,是二次大戰時美國人關日本裔的集中營。


1941年日軍偷襲珍珠港(Pearl Harbor),美國向日本宣戰並且投入二次大戰的太平洋戰場;同時,日本人被美國列為敵對族群,濱臨太平洋的加州更對日本人祭出驅逐令。這些被迫離開正常生活的11萬日本人,被強制遷移到10個位置偏僻的集中營裡,一直到戰爭結束。

耐人尋味的是,這些被要求放棄家園的日本人裡,相當大的一部分其實是出生於美國 、甚至不諳日語的日本裔美國人(Japanese American);他們並沒有因為成長在這塊土地而受到和其他美國公民同等的待遇,反而一夕之間成了自己國家的「敵人」。


集中營裡的日本人,生活並非像在監獄裡一樣。他們仍然有自己的傳統活動,一樣喜歡在前庭種植花草造假山水,一樣有著學校和自己的社區組織。在Manzanar National Historic Site裡,房屋都已經朽壞或被清除殆盡,但少數殘存的庭園造景仍可在角落中發現。


但,能夠在集中營裡不受拘束的活動 、就學、生活,充其量也只是一種徒具形式的自由。搬到這裡的人們,原本的經濟來源和社會網絡硬生生的被破壞;每個家庭都被迫和別的家庭共用一間房舍,私人空間只能以布簾隔出;吃飯的地方不是家裡的餐桌,而是數百人聚集的大食堂⋯⋯。

很難讓人相信,但這一切都發生在美國。


這些流離失所的日本人們就這樣住在加州最偏遠的山谷裡,和他們作伴的是這群海拔超過4,000公尺的高山;今天所有的屋舍都已經被夷為平地,孤立在荒漠中的,僅剩這座漢字直式書寫的慰靈塔。這座石碑與其上的文字原本就已經充滿著悲愴,又是孤立在這不屬於他們家鄉的異域裡,而背後還有著衝突與仇恨的因由,看著這樣的石碑,難以想像當年在此終老的人們光景是何等蒼涼。

與我同時在這的還有另外一兩個美國白人家庭。在這裡除了靜默,我們似乎做什麼都不合適。


「最諷刺的是,集中營裡面的白人老師,得要當著這些日本裔孩子的面,告訴他們美國是個多麼民主、自由的國家⋯⋯。」在史料豐富的遊客中心裡,這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段記載,也是遊覽過程中自己反覆咀嚼的一段話。


離開了這個令人抑鬱的景點,我開車往南,在Lone Pine轉向西方,前往Mount Whitney Portal。


Mount Whitney是美國本土48州最高峰,海拔達4,421公尺,位在加州東部的Sierra Nevada山脈裡,也被劃為知名的Sequoia National Park(紅杉木國家公園)一部分。然而,真的想登上這座山,得要從位在山脈的另一邊、距離國家公園主要景點數百公里之外的登山口進入,也就是我此行所拜訪的Mount Whitney Portal。


短短10多哩的公路急遽爬升,一下就從平坦寬闊的縱谷爬升到林木參天的半山腰上,再往上一些就能夠看見積雪。


每棵杉木都是好幾層樓的高度,想拍到整棵樹都得仰頭;然而山容硬是比這些樹木更加巍峨,在後方淡定的探出頭來,絲毫不用擔心自己被擋住。


Mt Whitney的登山通常是一天到兩天的行程。採用一日單攻者,通常會前一天晚上到登山口過夜並適應海拔高度,然後隔天摸早黑往山頂前進。這也是我原本去年打算和同事來爬的路線,無奈申請到入山許可的日期正好碰到2013年的美國政府關閉(shut down),後來也一直沒有機會再來。

登山口附近有數量不多的停車位和營地,唯一的房舍則是這棟小巧可愛的Whitney Portal Store。店裡空間不大,賣的多是簡單的登山用品,加上一些屬於Mt Whitney的紀念品,同時也供應美式簡餐。從店主和遊客的對話得知,他們只有在五到十月的登山季節營業。

我完全可以想像,爬完這座美國本土最高峰的登山者,精疲力竭回到登山口之際,能夠大口啃著漢堡喝著soda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情。


夕陽掃過山脊,製造出近似投射燈的效果。


往腳下看,整個縱谷清晰可見,但也如同加州城市以外的大多數地方,看不到盡頭。


在這裡我結束了一個人的週末小旅行,隨著降臨的夜色,再次開車穿過沙漠,就如同前一天出發時一樣。



最後,為什麼要用「 我在荒野裡找回自己」這麼老掉牙的標題?

生命中或多或少會有這樣的時刻,我們對於自己的決定突然很沒把握,自己所相信的事情一再被質疑或打破,甚至除了看人臉色之外不知道該怎麼看待自己。我們開始徬徨,不敢做決定,也不敢面對那些壓力的來源。我自己的確也經歷了這樣的時候。

2014年的這些旅行,沒有一個是真正瘋狂的,不但沒有Wild裡面那種拋下一切並踏入未知的冒險情懷,甚至旅行的天數和難度都不及我許多的朋友。但無論如何,不管是自己或跟別人一起,這些旅行讓我有機會去思考自己會怎麼做決定,特別是在各種外在影響都被拿走 、而目標就只是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的時候。我自己做決定,也自己承擔決定的後果,然後問自己到底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我真的沒有刻意去找,但卻在這個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發現了自己。

(下接完結篇:Yosemite National Park & End of the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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